【百岁山】奈何桥头
长生诀,长生咒。
追随一生,一隅独行。
“来了。”
“嗯。就是这里吗?”
“对啊,官人可是登过望乡台了?”
“并未。没有必要。”
“为何?尘世没有留恋的人吗?”
“我留恋的人,都在地府了。”
“明白了,官人请喝汤吧。”
“……”
“官人可还是不想忘?”
“婆婆怎的知道?”
“老身在这儿熬了几千年的汤,人事鬼事,早看透了。”
“婆婆说的对。我还不想忘啊。”
“过桥就要喝汤,这是规矩。不喝,无法转世,百年蹉跎终只有魂飞魄散。”
“……”
“官人若还是犹豫,和老身说说不想忘的人吧。”
“有劳婆婆了。”
“无妨,听听人间事,我也沾些许烟火气。官人最不想忘的人,是谁啊。”
“我,我不知道世间有没有词语,可以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。他是我的长官,是我的领袖,是我的信仰。还是我的兄长,我唯一的亲人,我的,恋人。”
“和男子之间的爱情吗?”
“婆婆可是觉得荒诞,觉得违背伦理?”
“并无。这样的魂,我见的也多了。你们是如何相爱的?”
“我幼时父母双亡。家里是个大家族,向来不养闲人。和我同样处境的孩子,全都被家族带到地下去做血罐头,无人照料,只剩一死。我逃离本家,昏倒路边,遇见了他。他救了我,把我带在身边,教我武功,教我大义,教我家国天下,把我带成了一个合格的军人。”
“他是你救命恩人,所以你依恋乃至爱慕?”
“不全是。他提我做了他的副官,日夜相处。我从未那么了解过一个人,了解他的喜怒哀乐,了解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,了解他每一个英明准确的决定。愈是了解,愈佩服,愈崇敬,愈憧憬,愈向往。”
“然后你便爱上了他。”
“对。但,有时我也不知道,这由崇敬衍生的,到底是不是爱。”
“……他接受你了吗?”
“我从未告诉过他。”
“这又是为何?”
“我只能做他身后的副官,再往前半步亦是逾矩。”
“凡尘俗子的条条框框罢了。”
“婆婆跳出轮回六道,自然会这么说。我现在独剩游魂,回想起来也确实如此。只是当时肉体凡胎尚留红尘,不知本心。”
“罢了罢了,他可曾婚娶?”
“夫人是大户人家,有勇有谋,与他几多般配。”
“难受吗?”
“看他入洞房时,有点。但他高兴,我也高兴。”
“……”
“婆婆怎么了?”
“无事,你接着说罢。”
“他有很多朋友,几乎都是我的长辈,都很照顾我。二爷是个伶人,嗓音清越,经常邀我们去听他唱戏。八爷是个算子,毛毛躁躁又确有真本事,老爱与我斗嘴玩闹,认真起来又能帮上大忙。九爷西洋留过学,好下棋,善设局,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想着我。还有个四爷——我从没喊过他爷,他只和我一般年纪。我们一见面就吵,吵不过几句就打,打完了就挂着彩一起吃螃蟹或是啃糖油粑粑。有赢又输,势均力敌,是个好的切磋对象。后来我再没有遇见过能和我切磋的人。”
“你很怀念那段日子。”
“是,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。”
“他们,都?”
“都走在了我前头。二爷活到一百零二岁,平安去世。八爷远渡重洋,死在了异国他乡。九爷病逝。四爷贪恋长生,折在长白。他不知道长生到底是什么,如果知道,他可能还不会死那么早。”
“那他呢?”
“……走了,在一家新疆的疗养院,尸体与夫人合葬。走之前,把他最珍爱的东西给了我。给我留了一句遗言:守护好古潼京。”
“只说了一句话?”
“只说了一句话。如果没有这一句话,我已经和他去了。”
“官人,你姓张吧。”
“婆婆怎的知道?”
“凡是在我这儿絮叨一生的,几乎都姓张。你们的寿命长。”
“是。可要这长生,又有何用。还不是看来来往往,心如死灰,生不如死。”
“世人不懂。总以为长生就有了一切。”
“若削我一半寿命换他回来,我不会犹豫。可终究做不到。”
“然后呢,你就这么活吗?”
“我就这么活着。身边人来了又走,成了小辈。”
“小辈?”
“无外乎他们的子孙。而且,就是他最后的命令,我执行的仍是不好。九门衰败,汪家虎视眈眈。最后当年五爷的孙子倾九门之力设下一局,赢,同时葬送了古潼京。”
“你如何想?”
“没完成命令,有愧。”
“你不必如此。”
“也许。那设局破了汪家的小三爷,真像当年的他。”
“然后?”
“局中之时,我向夫人的侄孙女借了个孩子作帮手。他很能干。我总觉得,他很像曾经的我,他看我的眼神,和我看我的信仰时一模一样。”
“他也像你曾经那样,爱上了你?”
“对。”
“你,可曾接受?”
“我一开始拒绝了。我经受不了又一次目送爱人离开。”
“你对他有意吗?”
“……有。但,我想,更多的是心疼吧。心疼当年跌跌撞撞追寻爱的自己。我不是在心疼他,而是在心疼自己的缩影。我清楚那不是爱,所以我更不能给他,那对他不公平。”
“你和他这么说过吗?我觉得他不是这么想的。”
“说过的。他不肯放弃,他恳求我,让我爱自己似的爱他。”
“你答应了吧。”
“对,我答应了。我不忍心看他像我一样求而不得。再者,我命数将去,至少可以和他共离尘世。”
“实现了吗?”
“命运说,我想的太多了。他为了保护我,死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婆婆,可是哭了?”
“都成鬼了,哪里来的眼泪。”
“是我冒失了。”
“无事无事。”
“大概就是这样了吧。我不敢再和任何人敞开心扉。”
“官人,是怎么来地府的?”
“……”
“老身失言,怪罪怪罪。”
“婆婆言重了。昨天,是他的忌日。我想他了,我就来了。”
“疼吗?”
“安眠药,睡梦里就来了。我还梦到他了,很开心。”
“可这过了桥,你就必须忘了他了。”
“无妨。和婆婆说说,就好多了。我们有缘的,来世定能相见。”
“饮下此汤,前尘尽忘。官人,请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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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生分明是咒。
恨自己渣渣的文笔描摹不出这份孤独。
呜呜呜(╥ω╥`)张会长啊。
是多大的痛让一个那么爱笑的人从此没了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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